原标题:80后古籍修复师新著《微相入——妙手修古书》出版王岚:像医生一样为古籍治病疗伤

王岚自画像







80后王岚是一名古籍修复师,在首都图书馆古籍部任职已经十余年。她说作为一名古籍修复师,自己的使命就是让历经虫蛀、水浸、火蚀的古书焕发新生。近日,她出版新著《微相入——妙手修古书》,以散文笔法,穿插她擅长的淡彩画,描绘出不同于以往的古籍修复师的工作状态,打破了不少人对古籍修复的刻板印象。
王岚的工作是修古书,多年来还一直热爱画画、弹古琴、写诗词,这些都呈现在了她的新书中。她也是如此介绍自己:主业古籍修复,擅接补卷中残纸;闲时绘画怡情,执笔墨调染丹青;兼以古琴娱心,共弦外一溪流云。这样一位蕙质兰心的女修复师,有着怎样的人生故事?
个人一张纸都不能带出去,重视纸甚于文字
在人生的轨迹里,有些选择看似偶然,却又像是命中注定。王岚与古籍的缘分便是如此。她出身于一个普通家庭,作为家中独生女,从小就对艺术有着独特的感知力。专科选择美术专业,毕业后,来到了首都图书馆,在采编中心开启了职业生涯。
那时候的她,每天与各类书籍和采编任务打交道,虽忙碌却也充实,期间,她还到清华美院学习了装潢艺术专业。2007年,一个契机悄然降临——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开始实施,首图古籍修护岗扩招。对于王岚来说,这个消息就像是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她喜欢国画,对传统文化本就有着深厚的情感,于是,怀揣着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与期待,2008年,她踏入了古籍修复室,就此开启了与古籍相伴的时光。
刚进入古籍修复领域,王岚就发现,虽然自己有着美术基础,但古籍修复是一门截然不同的技艺,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在那个时候,古籍修复专业在高等教育中还未普及,行业内也缺乏系统的培训体系。国家图书馆偶尔会为各馆的从业人员办班,王岚抓住这些难得的机会去学习,回到馆里,就和同事们边修边学。
从最基础的订书开始,慢慢尝试修复一些简单的古籍,再挑战难度更高的。那时候,修复室里只有四个人,组长比王岚早来两年,偶尔会指导她,而原本的老师傅在她进来一年左右就退休了。没有专业的教材,也没有成体系的教学,他们只能在实践中摸索前行。这种“半路出家”的学习方式,却也让王岚对古籍修复逐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古籍修复作为一门传统手艺,师带徒的传承方式一直延续至今。在王岚的修复生涯里,她一直希望找到一位合适的师父。
早期,很多图书馆都意识到了传承的重要性,纷纷建立传习所,邀请老师傅们入驻,为年轻的修复师们提供学习机会。然而,首都图书馆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未能建立传习所。看着同行们有师父指导,学习之路更加顺畅,王岚难免心有期待。
没有师父在身边言传身教,王岚一边埋头自己钻研,一边四处找馆内外的同行们请教。去年,首都图书馆成立了传习所。为了符合传习所的要求,馆里在办公面积、人员配备和设备采购上都下了很大功夫,还邀请到了国家图书馆的刘建明担任导师。刘建明的师父是张士达先生,张先生曾在琉璃厂中国书店修书,后来被国图请去修复了许多珍贵的宋元刻本。
能够成为刘建明的徒弟,王岚感到无比幸运。在师父的指导下,她对古籍修复的技艺掌握得更加系统,对这门传统手艺背后的文化内涵也有了更深的领悟。“修书一定要心静,心不静就会反映在手上。我们有时候揭纸,那真的是大气都不敢喘,一点一点拼,比拼图难多了。”
首都图书馆馆藏古籍四五十万册,王岚说:“我们馆的书出馆需要馆长签字,个人是一张纸都不能带出去的,所以说这个工作的职业责任感要很强。干这个工作,我们只知道书的破损,完全不了解它的市场价值,我们重视纸甚于重视文字。”
修复之前先制定修复方案,有时一天最多修两页
王岚的工作台,有许多简单而又实用的工具。起子、针锥、纸墙、案子,这些看似普通的物件,是她修复古籍的得力助手。她介绍说这些随心趁手的工具,大都是自己亲手所做。比如薄如刀片的“竹启子”,是修复师手边的常备工具之一,用于修书和裱画时裁纸、揭挑书页、划折印痕等,也可写作“竹起子”。王岚偏爱“启”胜过“起”,因其有着“启程”“开端”的含义。竹木温润,不似美工刀的锋利,更贴合纸张的柔韧,这也像王岚的性格。
每一本待修的古籍从书库里提出来后,都要经历一套严谨的流程。“组长会先对古籍进行定级,评估破损情况,随后加上相应的标签。修复师们根据自己的技术水平选择待修复的书籍。如果想要提升技艺,可以选择破损严重的;如果觉得自己还需要更多练习,就选择相对简单的。”
在修复之前,王岚都会先制定修复方案,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要仔细观察古籍的破损情况,判断纸张的材质、酸化程度,还要考虑墨色是否会洇染等问题。方案确定后,她要将其详细地写下来,“修复准则要求修复的每一个步骤都要落实到文字上,同时还有修复记录表,明确每一个环节的责任人。”
修复开始前,拍照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正面、侧面、破损严重的地方,每一个细节都要记录下来,以便在修复后进行对比。接着,用铅笔在每一张书页的缝线底下轻轻写上编号,因为古代的书大多没有页码,这样做是为了确保修复过程中不会弄乱书页顺序。
修复过程中,王岚会根据书页的破损情况进行修补。一般先补中间,再补四周。如果书页四边酸化严重,就需要接纸。修书尽量不做托裱,这也是修书与裱画的重要区别。遇到难接的纸,比如沾有工业胶的,可能需要花费几天的时间才能处理好。有一次,王岚修复一套酸化特别严重的古籍,她发现书页稍一沾水就容易粉化,只能小心翼翼地操作,一天最多修两页,而且还不能连续修,因为颈椎病是修复师的常见职业病,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脖子承受不住。
关键的配纸环节,王岚更是慎之又慎。不同的古籍要用不同的纸来修复,麻纸、竹纸、皮纸等,每种纸都有其独特之处。她需要根据古籍的年代、材质和破损情况,选择最合适的纸张,正如她在书中给“纸”一章的压题诗:裂帛零落寄无凭,漫寻仙衣连断续。
“老师傅们常说,补纸选得好,修书就成功了一半。可见选纸的重要性,适宜的补纸与精湛的修复技艺是彼此成就的。”
王岚的案头,和大多修书人一样,也积攒下一盒又一盒旧纸头,有时候为了找到一张合适的纸,她拿着待修的书站在纸架前踌躇,脑中闪过某次见到的适合的纸张,“放在哪一层了?”
用水彩画表达对古籍修复的挚爱
在王岚的生活里,除了修复古籍,还有一个重要的爱好——画画。她喜欢用水彩画速写,无论是出去旅游还是日常闲暇,画笔总是不离手。而她的这些爱好,也为她的古籍修复工作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灵感。
有段日子,王岚无法像往常一样在工作室修复古籍,但她对手工活儿的热爱却停不下来。长时间不做修复,她心里、手上都痒痒,便想到整理以前的修复档案和照片。
看着那些熟悉的修复工具和场景,王岚突发奇想,用水彩画起了她最熟悉的这些画面。她画了一张又一张,画作灵动唯美,充满生活气息,也体现了她对古籍修复的挚爱。
画多了之后,王岚又有了新的想法——围绕修书写点什么。最开始,她以修书工具为主,写如何制作糨糊、“竹启子”等,还开了一个公众号,工作中的趣事、遇到的难题、修复的心得,她都一一复盘记录下来。
2020年开号后,王岚更新很慢,因为她每篇文章都写得很长,但没想到本来只是想当作随笔记录的文章受到了很多同行的喜爱。随着文章数量的增加,北大出版社的编辑王应联系上了她,希望能将这些文章集结成书出版。
一开始,王岚不敢相信是真的,直到收到合同。但她又有些忐忑,毕竟古籍修复是一门传统手艺,老先生们出的书都很正统,她担心自己用漫画和随笔的形式来写会使人产生误解。她向杜伟生、万群等业内前辈请教,老师们都鼓励她相信出版社的眼光。于是,在众多师友的鼓励下,王岚在对公众号内容进行大量增改后,这本名为《微相入》的小书诞生了。
书名“微相入”,缘于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的记载:书有毁裂……裂薄纸如薤叶以补织,微相入,殆无际会,自非向明举而看之,略不觉补。这是我们沿用至今的修书方法。王岚说:“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撕出如薤叶般窄小的纸条,用以修补书中断裂。‘微相入’这个词精辟、准确地描述了补纸与书页粘接、微微相搭的状态,操作精细入微,修补痕迹难以察觉,与今日文物修复理念中所倡导的修旧如旧和最小干预原则亦相契合。”基于对“微相入”的偏爱,王岚将自己的第一本书定名为此。
丽江巧遇东巴纸
在书中,有一篇关于“修书宜纸”的文章,王岚记录了在配纸过程中在丽江巧遇东巴纸的过程。采访中,王岚将这个故事又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原来,还有不少她没有“记录在案”的趣事。
王岚说,曾读过浙江图书馆汪帆老师的《寻纸》一书,这本书为她了解中国传统手工纸工艺和发展演变提供了丰富的参考资料,她也因此开始在旅行中留意沿途的纸坊,去云南丽江遇到东巴纸,便是其中一例。
那原本是一次计划中的家庭旅游,却因孩子突然发烧,改成王岚独自前往。东巴纸是丽江著名的旅游产品之一,王岚记得十几年前来到此地时,贩卖东巴纸的铺子还多是路边摊,摊位旁坐着纳西族老人,为买纸的游客书写东巴文祝福语。再去时,路边摊没有了,到处是店面一致的东巴纸坊,店主都说不清楚自己所卖的纸从何来。
“有朋友告诉我古城里有一位造东巴纸的师傅,我在网上搜,但是没搜到他的地址。我就到处找,到处打听,最后是在一个饭馆吃饭,跟老板聊天,他说好像是住在旁边夹道里。我进去找,找到一个大院子,看到了东巴造纸非遗传承人和秀昌老师。他发现我对东巴纸特别感兴趣,跟我聊得挺多。”和秀昌的父亲以前就是一名东巴(东巴是纳西族对传统宗教神职人员的称呼,意译为智者),在纳西族村子里,东巴掌握各种技能,包括造纸术,他们认为造纸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只有祭司才能造纸。
“东巴纸是纯手工的制作方式,对这种手工活的辛苦我感同身受,因为我们的工作其实到现在为止还是以手工为主。在和老师那里,真的让我大开眼界。”跟着第一次见面、汉语不太流利的和秀昌,王岚从剥荛花树皮开始体验了造东巴纸的过程,第一次看到了长在后山黑龙潭、向阳而生的造东巴纸专用植物荛花,听师傅讲纳西族的民族文化,随其参观丽江纳西东巴文化博物馆。
“我第一次看到荛花的样子,这是丽江当地特有的,我当时很想掐一小枝做标本,却发现它们的枝条相当坚韧,很难扭断,仿佛极不情愿离开生养它的那片土地。”最终,王岚用水彩画下了一枝荛花。但她知道和秀昌造纸的荛花不是在这山里采的,而是从他家乡丽江市宝山乡果乐村采来的。
去年夏天,王岚又去了一趟丽江,还想看造纸植物,跟着和秀昌开车近4个小时回了果乐村。这些经历不仅丰富了她的知识,也为她的书籍增添了许多生动的内容。
现在全国古籍修复从业者已近千人
多年修书,王岚积累了不少经验,她贴心地为居家藏书的保护提了些建议。比如不要用报纸包书皮,尽量选用传统手工纸或加厚宣纸,因为一些报纸纸张酸化快,包裹久了,纸上的油墨会沾染书册;比如不要用金属书钉,因为天长日久,金属钉的锈蚀会在纸上扩散开来;再比如书遭水浸,湿答答地拎出来,不能立刻放到阳光下曝晒,因为高温会使纸张迅速干燥收缩,使书体严重变形,最好的方法是阴干,或者用纸先吸去多余水分,再用塑料布包裹,放进冰箱冷藏。
还有,不要用透明胶带修补古籍,因为胶带的黏结力失效后,胶质会渗入纸张纤维,在书页上形成明显的褐色胶痕。王岚说,曾在一册明刻本中,看到遗留的胶带痕迹,应该是现代人修复时留下的,“那条褐色胶痕,我用热水闷透也无法清除。”她希望通过这些知识的传播,提高大家对古籍保护的意识。
王岚告诉我,20世纪80年代,西方文物修复理论中的三大修复原则,“最小干预原则、可识别性、再处理性”,开始逐渐为国内关注,修旧如旧的理念越发被行业所重视,在古籍修复中得到了广泛应用。
在中国台湾,古籍修复师被称为“书医生”,王岚很喜欢这个称呼。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医生一样,为受伤的古籍治病疗伤。她在书中写过扫描急修的活儿,就像急诊医生一样争分夺秒;而有时候只修复一点,又像是做微型手术,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
《微相入》出版之前,王岚担心圈里人看觉得浅,圈外人又看不懂。没想到出版之后,圈里的人很有共鸣,说她把修书人的纠结写出来了,这是在其他的古籍修复书里没有看到的。圈外有读者说看了很能读下去,其中的很多知识点都于己有用。“我就觉得我的目的达到了,能够让大家从知识层面了解古籍修复,增加对古籍保护的意识,也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愿。”
“手工纸在修书人的手边熬着岁月,历经春秋,从新纸变成旧纸,一代代地传下去;修书人的手艺也随着旧纸,一辈辈地继承起来。”这是王岚在书中写下的一段话。随着时代的发展,古籍修复行业也在发生着变化,她告诉记者,两会期间,国家图书馆古籍馆馆长陈红彦曾提到,10年前古籍修复行业从业者不足百人,现在全国从业人员已近千人。虽然人数有所增加,但与亟待修复的大量古籍相比,仍然远远不够。王岚深感自己作为其中一员,也身负使命。
王岚深知,古籍修复行业要想持续发展,吸引更多年轻人加入至关重要,只有让更多的人了解古籍修复的意义和价值,才能让这门传统手艺焕发出新的生机。文/本报记者 王勉
供图/王岚
来源: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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